一直在猶豫要不要去今年的耶誕舞會。
第一次在雄女舉辦呢。


這是個頗艱難的決定,
雖然之前一直理所當然地認為自己沒有理由不去晃晃,
但到了當天上午要認真規劃晚上行程的時候,
才發現自己的態度其實是相當曖昧的。


事實上,更精確的說,
我並不是真的在「考慮」要不要去,
而是傾向靠自己的心情和直覺來做決定;
畢竟,它對我而言本來就不是個適合以理智分析利害的問題。


所以我整個白天都有點浮躁,
不斷地讓這問題在心中浮現、又不斷地想辦法避開,
到了傍晚我終於開始厭煩了,惰性漸漸佔了上風;
最後,決定老老實實待在自修室,哪兒都不去。


隨後我就後悔了。


在自修室啜著其實沒有那麼想喝的鮮奶茶,
心中後悔的感覺越滾越大,越是細想越是覺得懊惱;


其實如果我早一點冷靜下來,
應該可以輕易看出這問題的最後必然是兩敗俱傷;
畢竟我猶豫到了最後一刻,才將它草草地交給不相干的懶惰心理做個了斷,
不論是去或不去,都沒有哪一方真正掌控全局,
自然而然,沒有中選的那條道路隨時都有能力東山再起。


我對自己的心態做了些粗糙的分析,試圖把後悔的感覺壓制下去,
但基本上不大成功;沒被選擇的道路看起來總是綠草茵茵。
在位子上氣悶一陣子,又發呆一陣子,決定提早回家。


69 早來了,我在哈佛的騎樓下眼睜睜看著它駛離轉角,
只好無奈地搭上需要繞路、乘客多而擠的 100 號。


在車上,我窩在單人座上,
仔細地回想:在高二聖誕舞會的時候,我已經打算今年舞會不出席了嗎?
如果我當時的確這麼想,或許可以讓今天的選擇顯得更合理適切;
當然,這很可能只是用來搪塞自己的牽強附會,
或許那段回憶在我猶豫的過程中,早被我自己悄悄竄改了無數次 ...


過了城市光廊,乘客慢慢擠滿了車廂,
我把頭別過一旁,盡量不和其他人眼神交會、不去聞其他人的粉氣;
四週的聲音漸漸複雜了起來,我疲倦地看著窗外、讓腦袋停機一會。


窗檯有兩隻蟑螂緩緩爬著,
我把身體挪向位子外緣,避免牠們不自覺地爬上我的外套或書包;
這樣的姿勢很不舒服;單人座特有的無拘無束感都消失了;
我勉強自己繼續發呆,不去注意這些惱人的瑣事。


到了大立百貨附近,幾個雄女的學生上了車,
才驀地驚覺 100 號的路線是有經過雄女附近的。


我心頭一熱。
瞄了一眼手機:現在是八點半。
來得及嗎?要下車嗎?


大立百貨過了,必須在下一站漢神百貨之前做出決定才行。
我出了一身冷汗,痛苦地低頭思忖,為了這即時性的抉擇強迫腦袋動起來;
我怎麼又給自己製造了個麻煩的問題!不是決定不去了嗎?


這個問題能毫不費力地摧毀原有的惰性態勢,
一方面,是因為它的答案,將在約莫一分鐘後立刻生效,
下車或不下車,無論是誰,都將完全改變這個夜晚原有的平衡。


另一方面,我對這個問題天真地居然有種命中注定式的錯覺:
我沒有按照平常的時間離開自修室、錯過了 69、搭上了 100、
擁擠的車廂、髒亂且蟑螂出沒的座位、
不舒服的姿勢、以及參了些後悔的心緒 ...
彷若這一切一切,
都是為了將我拖離這輛乏善可陳的公車、推向五光十色的耶誕舞會。


我將書包緊緊抱著;漢神百貨在視野之內越來越顯巨大。
還在猶豫什麼呢?不是週遭的事物都隱約支持你現在下車嗎?


公車接近站牌,開始減速,即將下車的乘客紛紛起身;
我出汗的手心依舊緊抓著書包,並沒有要直起身子的跡象。
我顯然在擔心一些東西,很強烈地害怕著;但,到底在害怕什麼?


公車停了下來。啪沙。


後車門燈亮了起來,車門果斷地滑到一邊。
下車乘客魚貫出門;我盯著敞開的車門,默默接受了自己不會起身的事實。


過了十餘秒不知道是失望地、還是疑惑不解地
後車門燈暗了下來,車門緩緩滑回原位。
後車廂的顏色再次顯得灰暗迷濛,新的乘客填補了舊的空缺。
車子繼續著轟隆轟隆的既定路線。


我鬆開手掌,五味雜陳地鬆了口氣。
在情緒逐漸平復的同時,我也慢慢理解了自己的擔憂所為何來;
我害怕一事無成的感覺;
我擔心我下了車、半路上會再次後悔自己所做的決定;
我害怕自己會獨自一人、背著書包、
提著裝水壺和便當盒的袋子、穿著過寬鬆的外套,
像個落魄的笨蛋站在路邊,供整個世界嘲弄賞玩 ...


我一次又一次地重複上述的想像,
一次又一次地對著想像中站在路邊的自己冷嘲熱諷;
我現在仍安穩縮身在座位上,不就證明了我的決定是明智的?


又過了幾站,情緒完全地平穩下來,
方才的自信又很突然地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是很深、很深的罪惡感:
我剛剛居然放任自己這般肆無忌憚地哄騙自己!太荒唐了!
事實上,我差一點就成功了;
差一點就能讓自己相信幾分鐘前的遲疑毫無價值 ...


我試圖更嚴厲地斥責自己,但言不由衷;我真的有些倦了。
何況,平心而論,我也不能把罪責全都歸咎給我自己;
除了自欺,難道還有其他更有力的手段,能阻止我自己繼續遲疑下去嗎?
生活中,與之類似的分叉點太多、太多了,
我不可能對它們個個都深思熟慮、瞻前顧後,
我必須不擇手段地讓生活繼續它的步調;這不就是生活本身的模樣嗎?
那麼,這樣的自欺,不也是可以被理解、被原諒的嗎?


我自顧自地辯解著,但沒有持續很久,因為實在太累、太令人沮喪了;
原來我一直都生活於這樣一個夢魘之中!
我們都被困在時間的列車裡頭,來不及看清景色就衝過一個又一個岔口,
就像我現在蜷縮在座椅上,絞盡腦汁去說服自己並沒有錯過些什麼 ...


就在幾分鐘前,我還曾真心地相信這世界正隱約在暗示著我,
彷彿身邊事物的一靜一動都在悄悄地指引著方向 ...
唔,現在回想起來,這樣的幻想是多麼廉價又多麼無助啊 ...


我相信,列車上的所有乘客,都和我一樣無助吧,
因為我們都毫無準備地面對生活中突然降臨的一切,
沒有任何彩排經驗、也沒有任何草擬的機會,
就這樣一無所知地被拱上戲臺,對著無所偏私的芸芸眾生即席表演;
如果我們不想辦法創造出屬於自己的生活規則,
面對著空白的劇本、空蕩蕩的戲臺,
我們又怎能容忍自己一個人無所依憑地站在台上呢?


或許,這就是為什麼我在當下會相信這個世界對我有所暗示、有所偏私;
我們日以繼夜地欺騙自己、為自己創造或破壞各式各樣的原則和幻想,
或許,歸根究底,也只是為了不顧一切地維持、並繼續我們一無所有的生活;
興致高昂的時候,它們似乎輕易撐起了我們雄偉的精神堡壘,
世間一切盛衰榮辱、愛恨情仇,彷彿都有了令人滿意的浪漫解釋;
但,一旦情緒低落下來,它們便做鳥獸散、個個顯得不堪一擊 ... 





公車再次減速,停在三多市場的站牌面前。
我離開座位,一邊移動、一邊最後一次打量車上的乘客;
其實,我開始覺得我們之間並沒有太多的差異,
我們被困在同一列車上、看著同樣沒有誰看得清楚的景色、
坐在各自的位子上,做著色彩多樣、情節各異、但混亂程度相類的夢 ...


我想,我們恐怕永遠不會理解自己的所作所為意義何在,
一如我們永遠搞不清楚多少錯過的道路被甩在後頭;
Oasis〈Masterplan〉有一段歌詞這麼說:

Life on the other hand won't let you understand
Why we're all part of the masterplan

或多或少,
描繪了我現在的感受。






* * *




最近考試壓力大,曾不只一次地針對生活大肆抱怨,
但這麼徹底地為之感到空虛,卻還是頭一遭。


下了車,但 ... ... 
一點都沒有下了車的感覺。


上帝保佑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