數甲鈴響的那一刻,我咬緊牙關、竭盡全力才克制住自己尖叫的欲望;我幾乎是戒慎恐懼地照順序輕輕把答案卡、答案卷、試題本排好,擔心萬一某個步驟出了錯誤、某個動作不夠慢條斯理,整個人便會崩潰開來、一切又得重頭來過。我可以用「快樂」稱呼這種感覺嗎?事實上,它太過濃郁、有種被刻意濃縮過的人造味兒、甚至有些令人作嘔;當然,我沒有立場這般嫌東嫌西、挑三揀四。畢竟,指考結束了!這難道不值得慶祝嗎?
在活動中心一樓的最後一個晚上──那天剛考完物理、化學──我的心情極端地惡劣而混亂,整顆心思淹沒在各式各樣的惶恐、怨恨、哀傷、後悔之中,我在心中大聲詛咒著、卻找不到明確的詛咒對象。自修室淺綠色的黯淡燈光、零零落落的座位、散亂了整桌的輔教與計算紙都令我痛苦萬分。更糟糕的是,我實在不懂這份痛苦是如何發生、又該如何結束;我覺得我把一切都無可挽回地搞砸了──
我和奕廷在前往捷運站的路上歇斯底里地大笑著、不斷尖聲叫道:「靠!我們是考完指考的人欸!」突然之間,從前在悶熱的高三教室、死氣沉沉的活動中心所承受的各種壓力、躁鬱、莫名奇妙的廉價惆悵,都變得無足輕重、甚至不可理解;那時候的我在想什麼啊?我把自己攪成了這副死人一般的德性!指考結束了!我們都應該昂首闊步、慷慨高歌;換個新髮型、新眼鏡、新手錶、新鞋子;從前那些不可理喻的多愁善感就任它們去吧!任它們去吧!
在指考的前幾天,我一度自信全失──除了對考試、對讀書方式的自信,我還開始懷疑──炮火猛烈地懷疑──我是不是在某種更根本的層面上出錯了;我懷疑自己的人格是否健全、品行是否充滿瑕疵──我是不是徹頭徹尾虛度了這高中三年?我是不是一直在盲目追尋著某種一廂情願、甚至是錯得離譜的目標?我在極短的時間內就徹底喪失了原本就稍嫌薄弱的精神安全感;然而,我幾乎找不到適合的人來談論這些麻煩。畢竟,在典型的男生性格當中,是不應該存在「缺乏安全感」這般問題的;這真令人難受。
仁博、歹人在美麗島站和我們分手,我和奕廷則前往三多商圈站和阿裕會合。阿裕──我一直以為他不會這麼幹──竟然染頭髮了!我用加倍歇斯底里的嗓音大笑起來,驀地間也想把自己的頭髮弄成紫色、綠色、橘紅色、或是任何一種能讓自己煥然一新的鮮豔顏色。不知道阿裕能否理解我們倆考完指考的心情?噢,恐怕是很難理解的!我的四肢百骸每一根神經都在興奮地發酵膨脹、異口同聲地要求釋放──目光所及的一切一切都顯得亮麗、尖銳而輪廓分明;這感覺奇異極了!
最後一個禮拜,我每天吃早餐時都會劇烈作嘔三四回,每次都得竭盡全力才能把滿嘴的嘔吐物給嚥回去,因為我一丁點食慾也沒有。然而──至少在剛睡醒的時候──我的心情並沒有特別緊繃,只是單純感覺眼前的生活沒有能使我願意好好經營的理由;但我相信若再給我一點時間,我就能完全習慣了。我真希望這樣的生活氣氛能有效地、徹底地改造我的人格,讓我和從前的自己──懶散而崇尚自由──劃清界線,不用再花心思懷疑自己的前行方向是否正確 ...
變形金剛的特效華麗到要令我飆淚了;雖然劇情無甚新奇、收尾相當拙劣,但看著極其複雜龐大的機械人在大螢幕上豪邁地撞來撞去、佐上各式各樣的武器火光和爆炸聲──噢實在是通體舒暢啊!在後天影響之下,男生的骨子裡多少都對機械人大肆破壞的戰鬥畫面有些許好感吧!如果是在從前,我恐怕多少會排斥這般特效取向的動作片──但現在考完指考啦;我現在沒有原則也不希望有原則──我當下想到的只有破壞、背叛、以及一絲絲我的保守性格所能勉強容許的輕度放蕩──如果一定需要一個行為準則的話,大概就是,呃,列出所有慾望,並一個個滿足它們!享樂的時節到了!
早在我剛開始準備指考的時候──大概是在學測第一階段放榜那附近──我就不斷地思索著、試著預測指考會帶給我如何的影響、指考後的生活將會是如何模樣。大體而言,每一次思索的結果都是相當悲觀的;我總覺得我注定會失去接下來的這段日子,而這樣的預測也的確應驗了。後來的謝師宴、畢業典禮、和一些零零碎碎的小插曲,在我的腦海和手機相簿裡頭留下了一團團殘破的光影;但它們什麼都不是;它們只是某些美好事物衰敗之後殘餘下來的空殼、早已失卻了絕大部分的意義脈絡──
──
考完隔天,外頭下著雨,我在房間裡醒了又睡、睡了又醒;文組的朋友都還沒考完,我也沒什麼興致離開床舖、心思明確地做些有意義的事情。昨天高師大附中的尖銳鈴響、自己歇斯底里的笑聲、電影院的聲光效果、以及昨晚和老媽大吵一架的細部情節,我已很難清楚地回想起來了,彷彿它們是些沒有記憶價值的多餘資料、睡夢中被我的腦袋果決地清除掉了似的。確定老媽已經出門後,我打開房門,漫無目標地在各個房間之間遊蕩了一會,胡亂吃了剩菜當午餐,最後又倒回床上,有些不甘願地睡著了。醒來時已接近下午四點,我決定回學校一趟,找幾本書回來勉強讀讀。
下了 100 號,我有些渾渾噩噩地往前走著;途中碰見頗有朝氣的熊謙、陳宛婷等一夥人,剛考完社會科要去看電影的樣子。我有些羨慕他們那副神智清醒的模樣、又有些恍惚地忖著他們的心情是否和我昨天一樣光鮮亮麗,但一想到昨天混亂的種種就令我昏沉的腦袋痛苦不堪、感覺那段記憶在我的記憶庫當中顯得格格不入;一時間我幾乎完全喪失了語言能力,只好支吾了幾句、打個招呼便離開了。
原本是打算拿了書就一個人鑽進摩斯消磨掉整個晚上,但在接近學校的時候,雨漸漸大了起來;一旦下起雨來,我的帆布鞋鞋頭就會在短時間內整個濕掉,哪兒也去不了了。我急急忙忙跑進活一裡頭,意外發現大俠、德威、阿吉、智能、風華、Kobe、固楓和邱千彧 (?) 正躲在裡頭和樂融融地玩牌。我被那般溫馨的氣氛驚嚇住了,幾乎沒法從原本低落的情緒中適應過來,卻又因為外頭正在下雨而沒能離開,只好有些不知所措地加入牌局、直到口齒慢慢靈活了才和其他人勉強聊了起來。
後來,歹人把他的水煙筒帶了過來,興致勃勃地用打火機點燃一塊小巧的木炭,開始吞雲吐霧起來。我很喜歡他的水煙香味,便也湊過來深吸了幾口,用鼻子和嘴角輕輕呼出一絲絲的白色煙團;一時間,整個視野都被煙霧包圍住了,活一內部的輪廓模糊了起來,我滿懷希望地等待煙霧散盡、卻發現週遭大部分的座位依舊是空蕩蕩的,樓主桌的雜亂書堆遠遠望去像座廢棄的舊砲臺,讓自修室的氣氛驀地間顯得有些蒼老荒涼,連眾人的尖叫大笑聲都顯得空洞起來。
──
吃完了外送過來的摩斯,我又和歹人聊了幾句,便出了活一、希望外頭的雨一變小就能立刻離開這裡。大概是一個月前,我就坐在旁邊的梯階上、嚴肅又興致高昂地與天佑討論著各自對於指考的評論和見解。然而,現在我站在這裡,撐著傘,全心全意地等待雨停,心思已是全然的一片木然了;那些曾在活一進出過的人事物,早已和那座舊砲臺、那段破碎凌亂的高三歲月一同凋零殆盡了。我握著傘柄、直著身子站在門口,虛弱不堪地在心底自問:我到底還奢望能評論些什麼呢?
- Jul 03 Fri 2009 22:06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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