難以置信的虛弱。





昨晚獨自一人在家,沒有睡覺。

發呆、聽歌,

八點鐘後,硬撐起搖搖欲墜的身子,

出門搭公車去火車站補習。





輕飄飄的。





我驚異著,白水泥地原有的堅實觸感,

變得如隨堂測驗紙一般飄搖易碎,





我瞪大雙眼、如履薄冰地踏著碎步,

腳下的土地就要崩塌了,快了。





每一絲極盡溫柔的微風都淌著敵意,

滴答,滴答,

和細雨一同火辣辣地舐著臉頰。





我還是瞪大著眼睛,

竭力捕捉視線所及的物體輪廓。





它們都在大笑,

恣意、忘情地大笑,

毫無來由、莫可遏止的大笑。

沿著我的視神經叫囂著、挑釁著,

彷彿那是條最值得世人蔑視的齷齪巷道。





多想就此閉上眼睛啊,但不能。

我可不想倒下,倒在這種滿是檳榔漬的巷子裡頭。

不想隨著脆如薄紙的白水泥地一同崩潰。





是車子,是車子嗎?





呼嘯而過。

對你正眼都瞧不上。





安全島上,六十九號公車,市政大樓站牌。

實在難以承受啊。

我想坐下。





座椅滿是雨珠,

個個都朝著我齜牙咧嘴,

拚命發出「吼嘎!」或是類似的威嚇聲。





我小心翼翼地,挑了一塊較乾的邊緣,坐下。





灰濛濛一片。





一點點、一點點的陽光,

死守著自身既有的溫暖,

悄悄繞過了我所佔有的空間,

同樣地,對你正眼也不瞧。





又是車子。





呼嘯而過。頭也不回。





然後,我的雙手逐漸爬滿了皺紋裂痕。

驀地間,我好像被擠乾了。

像是擰抹布一般;很用力很用力地擰。





嘩啦一聲,

一些屬於我的、形而上的、不可或缺的零件,

硬生生地被絞了出來。

微風睥睨著、雨珠搶食著、陽光嘲弄著。





我像具乾屍,像塊水分盡失的抹布渣,

像個國破家亡的孱弱俘虜。

僵直著酥脆而龜裂的肌膚,

對著它們輕聲哀告:





「拜託,

 你們不能這麼做。

 你們太貪得無饜了。

 你們憑什麼?

 還我,還給我。」





它們詫異萬分地望向我。





使勁露出一個微笑;

一個人們面對失控的精神病人特有的諒解微笑。

然後,回頭繼續大嚼、喝斥與嗥叫。





我繼續僵直著。





被掏空而萎縮的身體,好輕。

只要微風施點力氣拂過,

肯定能從座位上,穩穩地滑出安全島,

滑上呼嘯遍佈的馬路上。





然後,那些總對我視而不見的車子們,

將會避無可避地面對我,

儘管就那麼短短一瞬,

也頗令人欣慰。





不論是驚愕莫名地、或無動於衷地,

也別管有無下車察看、或加速逃逸。

我會被撞開、輾開、炸開,

一開始,會像一片延展性極佳的金箔,

貪婪地擴張著、平鋪著,

然後止住。





碎裂分解。





至少,

我不會和那佈滿檳榔漬的白水泥地一同崩潰,

而是獨自一人地,化成比薺粉還細微的部件,

混入微風無法進出的空間、擠出雨珠無法想像的視野、

並和著數以兆計的自身部件,一同在制高點反過來睥睨著陽光。





突然間,

我的身體復合了,

又重重地摔回座位的邊緣。

「碰!」的作響,好不疼痛。





六十九號未曾出現。

跑馬燈壞了,無從估計等待時間。





我仍瞪大雙眼,這次可是盡了畢生之力。

六十九號會在某一刻,

在馬路的彼端蹦然出現。





好睏。





一個閃失,

眼皮閉上了。





黑暗襲來。

睜眼!快睜眼啊!





陽光衰老得不像樣,

走沒幾步,便一片片地剝落散裂,

倚著座位角落,喃喃自語著。





我緊閉著眼,摸索著、踉蹌著走了過去,

時間以空前絕後的急速從我的鼻頭、唇間、脅下劃過,

我渾身血汙,一層又一層的傷口和疲憊。

挾帶著血漬的時間,瞬間遠去,像是一道道的夕色光芒。





我謹慎地把陽光扶起,

一旁的雨珠、微風也是奄奄一息。





高速的時間,不斷擦撞著公車站牌、安全島和馬路,

摩擦產生的高熱,讓整座城市閃耀著白光。





一個個人影,

都像一部部被壓縮過的植物生長紀錄片。

驀地從門縫中冒出、掙扎、變大,

最後渾身顫慄著摔倒、被時間燒成灰燼、帶走。





陽光瞪著週遭的人類紀錄片,又瞪向我,

好像在炫耀什麼、抑或是在嘆惋什麼?

真是滑頭!





它們徹底的分解了。

像被越搗越細瑣的糖塊,

忘情地溶在時間裡頭,不見了,

連同它們的睥睨和輕蔑、

連同它們的喜怒哀樂與其餘的一切。





我孤零零地坐回座位。

依然緊閉著雙眼。





幾千億台六十九號混在時間裡頭,駛過。

我死命地招手也無用。





好吧,好吧。





我睜開眼。






















一輛六十九號,直挺挺地停在我的座位面前。

那麼的自然,又那麼的悄然而毫無預警。





公車站座位旁聚集了不少等車的人,

幾個和我一樣要去補習的小夥子,和一些老婆婆。





天空一樣灰濛濛,不過細雨停了。





趁著大夥正排隊上車,

我連忙起身,沿著公車站四周查看。





哈,那些散失的零件,果然還在左近。

我輕手輕腳地撈起,放進包包裡頭。





似乎還少了些什麼。

被時間燒掉了,或是被雨珠消化了?

還是被微風偷偷帶到下一個公車站牌去了?





我不悅地瞄向地上一灘水灘,

它一臉無辜地對我咯咯輕笑。





匆忙趕回六十九號門前,

司機朝氣滿滿地笑道:

「來!請上車!」





我報以微笑,奮力瞪大雙眼,

從口袋摸索了十二元投進錢箱,

「框啷啷!」

同樣是朝氣滿滿。





我站在那幾位老婆婆的博愛座旁,

她們興高采烈地聊著公車站上故障的跑馬燈。

一邊就是方才的幾個同輩,

低聲討論著關於宅、青春、情感、和科科科的事情。





透過車窗,那灘雨水對我狡猾地聳聳肩,以示告別。

我無奈地搖搖頭。





瞪大雙眼的困難度依然不小,

但我可會拼死撐著。我拿剛找回來的零件打賭。





真希望他們知道,

我是說司機、那幾位老婆婆和同儕,

或許也包括各位看官。

他們總有辦法在關鍵時刻介入我的戲碼,

竄改我的劇本,讓我演起戲來截然不同。















真是謝謝他們。

世界又有了點秩序了呢。

















果不其然,微風揣著一部份的零件殘骸,

在四維國小站牌旁遊蕩著。





真可惜我沒有興致去數落它一頓。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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