外公臉色蠟黃地躺著。





那不是棺木,而是一台外表漆成滑亮的白色、有著便利商店冰品區的冰櫃外型、不停發出吸氣抽氣的嗡嗡聲的四方形機器。表面遮了一小塊布,布下頭鑲著一小面玻璃,人們透過玻璃來瞻仰外公最後一面,

我一陣暈眩,感覺很糟的暈眩。幸好只持續了一下下。



然後我走上二樓,坐在客廳的沙發上,滿身是汗地寫著物理,寫著寫著寫著。汗沿著下巴滴上褲管和衣擺,浸透踢桖和襯衫,從手臂上千百個毛孔中渾圓晶瑩地漏滲出來。我一邊寫著寫著、一邊瞟著手臂上剛出爐的小汗珠,彷似我寫物理僅僅是為了讓汗珠不斷出現──不曉得;一切因果順序或多或少都亂了調。但這都是可以被習慣的。我自信滿滿地為自己打氣。

然後我打開了色差嚴重到難以辨識內容的電視螢幕,聽著幾齣搞笑港劇的台詞,一塊兒笑了幾聲。然後關上電視,仔細地把手機裡頭 Muse 和郭采潔的歌聽過一遍。然後又熱又昏地逐漸睡去。瑟縮著醒來後,發現自己躺在離客廳不遠的臥室裡頭,開著 23 度的冷氣;想是自己睡夢朦朧間走過來的。

我在床上滾來滾去,又看了一會剛完成的物理題目,然後玩了一下 Sony 的網球遊戲;我其實有要求過自己不要再碰手機遊戲的,但今天我卻感覺我沒什麼道理去約束自己;玩膩了後,又昏昏沉沉地睡著了。

印象中,老媽和大舅似乎都有進來房間過,但他們進來的細節幾乎比夢的情結還難以回憶。最後是被老爸叫醒,通知我該回去了;他明天要上班,我晚上也要補邱博之化學。

我一臉惺忪,也忘了不能隨便道別的忌諱,隨口和幾名親戚說聲掰掰後,就上了車。車廂很熱,上衣很快地又被浸透了一次。老爸最後也忍受不住,給了我一點零錢,讓我去左近的 7-11 買幾罐飲料解解渴──這倒有意思,他平常可從不讓我喝類似的東西的。我隨手拿了冬瓜茶和柳橙汁,把比較不冰的一瓶遞給他。他喝得挺開心的,我瞧著也甚有興味。

路上很沉默,我心不在焉地掛著耳機發呆,直到又一次地睡著。



到了雄中,碰見了翻牆出來小支。他一邊和我走向儒苑、一邊和我聊起晚餐要不要吃炒麵麵包。怎麼會有人發明這種怪異的食物呢!我皺了皺眉,但仍然很有興趣地聽他說下去;最後我們在儒苑門口分手;我買了捲海苔飯捲,和滋味很棒的冬瓜鮮奶。穿著破破的牛仔褲、和老是因為包包的重量而歪來歪去的襯衫,讓我走在同愛街上時顯得很不自在;我不喜歡這樣的搭配,但因為昨晚老爸要求我揀一件深色長褲和淺色上衣,而我也沒什麼道理可以拒絕;總之,這副模樣走在路上,讓我覺得自己挺蠢的。我只好快步走回儒苑,暗暗祈禱不要碰上熟人(儘管快步讓我的姿態顯得更笨拙)。

我第一次上化學戰鬥B班,儘管這已是第二或第三堂課了,裡頭同班的還有德威、ST、流氓廷;我右手邊是個靦腆的大男孩(學校倒是忘了);後方有兩位常碎碎念一些有趣的八卦的女生,儘管有時候她們實在吵得嚇人、且言詞異常尖酸;左前方是個身型小巧的雄女學生,常和黃鑫在上課時頗有默契地聊上幾句,且很容易就開始顫抖著笑個不停。我想人們應該會喜歡她的笑聲的,那笑聲感覺很有活力、很純粹,會拉動週遭的人不由自主地跟著笑出幾聲。

黃鑫還是一樣可愛;ST和流氓廷的互動也很多笑點;就這樣一邊抄著沉澱表、一邊聽著前後左右的各式各樣的笑聲,沒多久後就下課了。

我們同班的一夥人尾隨著ST去問黃鑫一些課業問題;黃鑫即使在台下,依然保有他那令人愉快的吊兒啷噹;我用手機拍了幾張他們問問題的模樣,隨著大夥笑了幾聲,就與德威先行離開了;若和流氓廷、ST一同離開,免不了得聊上幾句,但剛剛已笑了那麼久,我現在實在想安靜一會。



和德威在門口分手後,我大步大步地繞過會死纏著你推銷桌曆的小夥子,走進捷運站。途中碰見了阿班、禦寒、大娘等,我都很隨便地打了聲招呼,然後像逃難似地快速走開。

到了三多商圈站,我走著走著、一臉迷茫,一時想不起自己為什麼跑來這裡。

老爸接我回家。車庫裡頭,他問道:「你今天看外公最後一面時,會不會怕?」我回答:「還好,只是感覺很糟。」他問:「很糟?」我回答:「嗯,只是很糟而已。」他就不再說什麼了。

電梯裡頭,老爸又突然頗有興致地比手畫腳起來:「你看,本來我們每個人都是一同前行的(兩手同時向上伸),但突然間,有一個人不動了,就永遠停在這裡(一手停住),其他人則繼續走下去,同時也會有些人突然加入我們的行列中(兩手來回擺動著)。」我有些不安地聽著;我第一次深深地覺得,老爸對這類事情的理解似乎很有心得;可能是職業使然吧。

「無常什麼時候降臨,沒有人知道。佛教大抵就是讓人們早些認識到無常,進而在生前了卻遺憾,時候到了就不會太過慌亂。」老爸平靜地、又多少有些說教意味地講著。他平常和我媽吵起來,可是百分之百地反對佛教的;我有點想這麼吐槽他;當然,我只想安靜;即使乍聽之下,老爸的這些說法似乎也沒什麼錯;當然,我只想安靜而已。

老媽還留在彰化。老爸便自己試著做炒飯,想要自己準備明天上班時的便當。我看著他那樣奮力地嘗試把飯炒好的模樣,突然間有點鼻酸。我最討厭這種與家人有所關聯的鼻酸了,所以趕緊灌了一大口沒有退冰的優酪乳,然後快步走進浴室裡頭洗澡。



睡前,躺在床上,腦袋裡充滿了奇異的嗡嗡聲,肚子火熱熱地睡不大著。我又想起外公的最後一面。我把頭埋回枕頭裡,只覺得這一整天的情結都好瑣碎、好難記憶。我的腦袋痠極了,幾乎沒辦法好好地想任何事情。不管是在外公家、補習班、或是捷運站,所有的人、聲、各種的光影變化,都顯得錯亂而無秩序。最後,我有些沮喪、又有些惱怒地逐漸睡去了。

晚上很不安穩。我在許多完全無法記憶的夢之間不斷驚醒。每次醒來都覺得房間的擺設與光線都遠比從前還要陌生許多。我痛苦又疲倦地把頭擺回枕頭上,渾身燥熱地感受這一切的濃濃的不真實性。也罷,我閉上眼睛朦朧地安慰自己,如果它們都是真實的話,我肯定會被它們,呃,嚇哭之類的。

半夜最後一次醒來,我把電扇的位置轉了轉,讓風能盡量流過房間的每個角落;感覺身體舒適多了。我又想起了外公的最後一面。我把所有的棉被都埋上我的頭部。想到自己將被明天早晨的陽光刺醒、想到那台發出嗡嗡聲的機器、想到這一整天的各種笑聲、想到老爸的比手畫腳、還有他對生命所做的行列比喻──

腦袋中承載各種想法的區域像是喀擦一聲崩解了,嗡嗡聲驀地充滿了整個世界,我的精神渙散開來,然後又漸漸睡去。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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