卡夫卡的故事,總是會讓我很不自在。



這份不自在是深沉、潛伏著、且難以言喻的。或許我可以引用《致科學院的報告》裡頭,那頭高智力人猿的陳述來稍作說明:

不,我所需要的並不是自由。
我只要有個出路,右邊、左邊,隨便什麼方向都行;
我也沒有其他要求。即便這個出路最終只是夢幻一場,那也無妨。

我覺得已在某種程度上,把卡夫卡筆下的人物面臨的困境表述出來了。



讀卡夫卡,畢竟是個非比尋常的經驗。儘管卡夫卡的故事常被懷疑是未完成、因而根本無法詮釋的,但他那不可理喻、卻又邏輯性十足的文風,以及夢魘式的情結,卻總帶給所有人們相似的不安感。像是其名作《變形記》中,首段便極其荒謬地寫著:

一天早晨,格里高爾從不安的睡夢中醒來,
發現自己躺在床上變成一隻巨大的甲蟲。

主角所有曾背負的理想與信念、曾深愛的人事物、曾依附的穩定生活,都急速與他遠去。他的反抗是無力的、聲音是微弱的──精確的說,他根本失去了言語能力。他在通篇故事中,奮力地顫動細脆的肢體,用語調急迫、但無法為旁人理解的措詞向他人解釋。他的渴求沒有任何管道得以外顯於他人,他是孤立的,他的生命徹底地缺乏出路。最後他夢魘式地死了──在真心承認自己應該被消滅之後,嚥了最後一口氣。



格里高爾的經歷之所以讓人們多少難以忍受,不單單因為其中悲劇性的情結,更在於其對於人的「孤立性」的直接、毫不遮掩或避諱的描寫。順著《變形記》的情結步調,讀者即使暗暗渴望格里高爾的家人、同事能夠恍然大悟,並即時地諒解他、幫助他,但同時,讀者也很清楚,這份想像是無稽的、是一廂情願的;格里高爾勢必得孤軍奮鬥;甚或,早在他變形的那一刻,人們便或多或少地意識到:悲劇已成,且無可挽回。



但,變成甲蟲的經驗終究是荒誕、遠離現實的。能夠使讀者共鳴的,是那對於「沒有出路」的描寫。人們就是生活在一個過往逝矣、未來不明、而現實又完全無法掌握、人與人之間難以明確溝通的世界裡頭。這種載浮載沉的無助,即使是隱微而不外顯的,卻也絕對無法除去。在卡夫卡另一部長篇小說《審判》中,我們也能感受到主角K所面臨的同樣困境。首段描述也如同《變形記》一般直接的荒唐:

一定是有人亂造謠,說了約瑟夫‧K的壞話,
不然他不會在一大清早就被逮捕,
事實上,他並沒有犯什麼罪。

K在獲罪之後──儘管完全不明白是如何罪名──四處奔走,向友人求助、在法庭上大聲辯白,但情結的進展卻越來越對K不利、也使他漸漸失去了對自己處境的掌控。最後K毫不反抗地,在生日那天被兩名黑衣人帶走並處死。
臨死前,K還呢喃說:像條狗!
卡夫卡補述:意味著他的恥辱將留存人間。



在《地洞》中,那隻終日惶惑不安的小動物,不停地修正儲糧地點,以應付那似乎不存在、但對牠而言卻又真實無比的天敵。但牠一切的思慮與努力卻又看似是徒勞的、無意義的。在《一條狗的研究》裡頭,主角狗的眼中離奇的世界架構、看似荒謬的絕食實驗、以及在絕食終了時,他所感受到的「無窮的恐懼與羞愧」,都在在顯示牠在研究與認知過程的徬徨無依。甚至在《飢餓藝術家》中,藝術家即使看似一貫地堅信絕食的藝術價值,但在臨死前,卻又以令我吃驚的微弱語氣說:

因為我找不到喜歡的食物。
假如我能找到這樣的食物,請相信,我不會這樣庸人自擾,
我會像你和大家一樣,把自己餵的飽飽的。

當人們把藝術家連同籠裡的爛草一起埋掉後,讀者們沒有辦法輕易地向之嘲笑、卻也不能大方地為之潸然;畢竟人們多少會有一點感覺,感覺故事中的氛圍,就在我們現實生活的左右遊蕩著。



就我讀卡夫卡的經驗來說,對於卡夫卡作品的評論與闡釋是不可勝數的。有各式各樣文學、哲學、或是從他猶太背景出發的分析文章。我無力去判斷它們精闢或偏頗與否,同時,我也無意將這些令我難以索解的分析任意納為己用。

對我而言,我短淺的眼光所能夠發現的,就是在卡夫卡的眾多故事裡頭,對生命的「出路」的相同渴望。或許我能約略感受到這份孤立,而我也渴望能使人們感受到卡夫卡對於這份無助的關懷與努力。這樣的關注或許是徒勞的,但我會覺得,檢視了這份不安,至少能讓自己生活得更踏實有致,一如我對卡繆名句的理解:

我反抗,所以我存在。



最後,《一條狗的研究》結尾,主角約略地總結了自己的研究歷程,
算是一點微薄的自勉:

自由!自由!
今天我們所能獲得的自由,只是一種可憐的東西,
但它畢竟是自由,畢竟是一種財富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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